章9:肖雨遇死神

我带着家里所有的积蓄,一个人到了学校。爸爸想要送我,我阻止了他,因为来回的路费高昂,而且我已经长大了,自己能够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一到学校我就申请了奖学金——虽然我的成绩还算优秀,但是我没有选什么名牌大学,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家里经济条件限制——报这个学校到校就可以拿到八百块的入学奖学金,二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也来了这个学校。

好在有入学奖学金,否则我吃饭都不会有着落。交完学费和住宿费,我身上就只有七百多块钱了。这也就是说,扣除回家的车费,我在学校的花销只有五百多。500块钱,二十个星期,比起高中来已经是翻了好几翻了。

大学,是个人尤其是女生追求外表美丽,贪慕虚荣之心膨胀最迅速的时间。大学里自由时间远远多于被他人和课程控制的时间,而且钱不用自己赚,缺钱了向家里哼一声家长就会十万火急的奉上。无所事事,钱又说句话就来,这些无异是空虚和虚荣的沃土。我想,如果不是我的家境贫寒,我恐怕也会沉沦到虚荣的泥潭。

我没有变的空虚,这值得庆幸;但是我却被身边的空虚和虚荣吞噬的鲜血淋淋。被同学们抛弃在门外,我倍感孤独。很多时候我也想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翻,哪个女孩不想漂亮?哪个女孩没有点虚荣呢?而且只要我打扮一下,或许就会被接纳。

可是我的家庭条件……我没有那样的经济收入,我不能让爸爸妈妈失望。有无数次,我怀念着高中时与同学们的谈笑风生泪流涕零。

最先抛弃我诋毁我的是我的舍友和同班同学——也许我不能用“抛弃”这个词语,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接纳过我。我清楚的记得,我是最后一个到宿舍的。当我微笑着向早到的三个舍友打招呼,他们确都极不情愿的向我呶呶嘴。随着她们别扭的目光,我生平第一次打量自己——上衣本是红底白花的布料,但是由于是一年前做的,而且我反过来正过去就两件换洗的衣服,所以本来的鲜红变的模糊和死气。“衣服很整洁呀。”我心里庆幸的说,我原以为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弄脏了。

纳闷儿之余,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床。无意中我听到有人用不可思议的口吻说:“她怎么会穿那么土的衣服?”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穿的衣服旧而被人耻笑。不知不觉我那不争气的泪水哗哗而下。我慌忙擦干泪,并在心里用“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安慰自己。

舍友的这句话,乃至以后成千上万句类似的话都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我觉得难过,可是我从来没有怨恨,我不怨恨父母也不怨恨同学;我不怨恨并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也不是因为我高尚,只是因为我认为怨恨太累。

那些陌生的、家里富裕的同学瞧不起我,甚至公开的嘲笑我;这些虽然让我伤心难过,但是并不能击垮我;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他们表示友好,直到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断绝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高中时,她和我是上下床铺,上课、下课、吃饭都形影不离。因为我学习好过她,所以尽力在学习上帮助她;而她家庭富裕,在经济上给了我很大的帮助(高中时我几乎没自己买过菜,全是吃她的)。高考后填报志愿,我本来可以去更有名气的学校(我不知道名气是不是意味着好),但是为了不和她分开,我毅然来到了她选择的这所大学。

刚来的时候,我们天天见面,回想两个人过去的美好时光,也交换自己对大学的感触。不过多半是我去找她——她是那种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的女孩,很快就交上了新朋友;而我因为受到舍友的排挤,心里难过便去找她以获得暂时的解脱。不过,我心中的委屈从来没有展露给她。

有的人说,把开心的事情与朋友分享你就多了一份快乐;而把伤心的事情告诉朋友,你的悲伤就减轻了一半。这也许没有错,但是很多事情需要自己承担。我不希望自己的委屈让她也跟着难过。尽管如此,还是好景不长,她对我越来越冷漠。从她衣服的变化和打扮的升级上,我明白了她对我冷漠的原因。

因此,我尽量的克制自己,把所有的委屈和流水往心里流——我想,她们只想到有我这样的朋友折了她们高贵的身价,从来没有意识到对我的冷漠和嘲弄惨重的伤害了我的心。

为了摆脱这些另我心碎的事,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上课时我一个人坐在角落,认真听讲做笔记;下课后我一个人去图书馆,同样是在角落;每天早上我起的最早,每天晚上我熄灯才回宿舍,洗漱完毕就上床睡觉……我从来没有参加过班级活动,也从来没有参与过舍友们关于发型、衣服、时尚、流行、化妆品乃至恋爱的谈话——这一切都离我太遥远。——不管在哪里我都尽力躲开人群——就像过街的老鼠,只有见不到人时我的心才能够得以平静。

当然,我的大学也不是一点阳光也没有。大一下学期我曾经有过一个非常优秀的朋友。她家里很富有,人不但漂亮、有气质,而且多才多艺。最重要的是尽管在同一个宿舍,我却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取笑我的话——这正是太难得了。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到了同情——人是群居的生物,比起对我的同情,她更需要大家的认同和友谊(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只能忽视我的存在。

我和她的友谊起源是我的帮助。当时她扭伤了脚,又被一个她不喜欢的男生纠缠。看到她的难处我便自告奋勇上前帮忙。我扶她回到宿舍,并且陪她去过几次校医院。这样几天下来,她给了我渴望已久的、真诚的友谊,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尽管她因此受到了很多的嘲笑和抵毁,但是从来没有向我抱怨一句。有这样的朋友,我真是很感动,很开心。但是交朋友并不是仅仅为了自己开心,真正的友谊建立在相互理解和关心之上——她接受了我,不因我家境的贫寒和衣着的破旧而离弃我,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不能够为了自己让她遭受不应该承受的伤痛,于是我想到了断绝和她的友谊——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啊,她是那么好的人,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那么渴望和她做一倍子的好朋友、好姐妹;可是我又时那么害怕她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下,我想到了那个高中时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但是我依旧把她当作我最后的救星;我决定去找她,问问她的意见。可是万万没想到我已经认不出了她——当我在她宿舍门前踌躇的时候,一个穿着怪异(或者应该说时尚、个性——我不明白这两个词的真正含意,反正她们是这样标榜的)的女孩从她的宿舍出来,猥亵的看了我一眼,说:“这不是肖雨吗?你怎么还是那么老土呀,真是的,一点都没变,我真服了你了——I服了YOU。”

我目瞪口呆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你,你是……?”

不等我说出她的名字,她立刻叫嚷道:“哎呀,不认识了啊?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呵呵,贵人,呵呵……”

她尖酸的腔调,尤其是包含在“贵人”两个字中的讽刺,让我目瞪口呆。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以后再也不可能做朋友,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她扬长而去。

等回味出这句话的味道,我心脑里轰隆一个惊雷。受了这晴天霹雳般的一击,我又惊讶、又痛心的呆立在那里,眼泪漱漱而下。等回过神来,我毅然断绝了和那个舍友的友谊——我再也承受不起同样的惊雷。

如果只是这些被轻视,被遗忘的事情打击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杀的。自杀的念头第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是大二下学期刚开学看到上学期的成绩后。

因为家人的期望和付出,成绩可以说就是我的命——而上个学期我的成绩偏偏又下降了。我的专业是计算机,考试分两个部分:笔试和上机。笔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但上机恰恰相反。上机操作需要的不仅仅是理论,更重要的是实践:从键盘、鼠标,到操作系统和软件界面,有一项应用不熟练就很难得心应手的考试。由于家里穷,我没有钱买电脑,也没有钱上网,我唯一能够练习上机的时间就是在上机课。我们宿舍四个人中三个有电脑,空闲的时间相当多,但是我不敢用,因为我的手在她们看来是有毒的。

正当我为自己的成绩下降而伤心欲绝的时候,同学们又给了我一次落井下石——我不只一次听到他们说:“姓肖的这次不是第一了,看她那穷酸样我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听着他们的嘻嘻哈哈,和冷酷无理的逻辑,我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变成了一把把的利刃,深深的刺扎到了我的心里,我的心被一刀一刀的割碎了……

我正彷徨着要不要自杀时,收到了爸爸打来的电话、他让我马上回家——原因是爷爷想见我。大约三个月前,爷爷就第二次不能下坑了,爸爸要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肯,还用难以分辨出来的声音说:“不去——省着钱,让——让小雨——好——读书——”

现在爸爸说爷爷想见我,这意味着什么,谁都猜测的出来。因此一放下电话我什么也不收拾,只拿了钱就往车站跑。因为伤心着急,我完全忘掉了回家的车只在早上七点半有。我于是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熬了一夜。虽然我穿的不多,但由于满脑子都想着爷爷所以没有感到冷。一到家我就扑倒在坑上叫“爷爷”。爷爷吃力的睁开眼,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微笑了一下,嘴吃吃的说道:“好……好……学……”

就这样,爷爷永远的离开了我,而他临终时的嘱托“好好学”打消了我自杀的念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爷爷死不瞑目的。就这样,爷爷用死的代价,让我重新振作了起来,我又开始了一心一意的学习。

大三是我受到压力最大的一年。很多个晚上我都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夜黑且静的吓人时,我的孤独助长了我的恐惧。我感到自己置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狱中,四周一点声息都没有;就连我的脚下也没有任何的支撑;我伸开双臂四处摸索,但是回应我的是空无一物——我连空气都感觉不到。

我开始撕心裂肺的惊叫,但是直到嗓子麻木了,我也没有听到一丝的声响;我绝望了,蜷缩起来,双手拼力的捂住脸,泪水很快就打湿了衣袖——那种绝望,那种无助和恐惧感,一次又一次的把我压迫在被窝中瑟瑟发抖。

我想我的恐惧主要是来自对未来的不知所措——大一大二的时候,我一直埋头学习,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出路;虽然成绩的下降有损我的信心,但是它还不至于让我绝望。而到了大三,我不得不认真思考自己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我和其它的人不一样,他们是为了自己上大学,他们只是想要个毕业证,找份工作;而我则是背负着家人的希望在读大学——爸爸对我的出路可以说是费尽心机,每次打电话给他,他都会说一通工作和考研的事情,从他的口气中我明显的听出他是想让我考研。

而我自己,我只想快些开始工作赚钱,一方面孝敬父母,另一方面送弟弟到技校去学一门手艺——弟弟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我上大学的花销中有一部分就是他给的。我对弟弟本来就有一种负疚感,现在又花他好不容易赚的钱,我真是……欠他的太多了。

如果他有一份理想的工作,我也会安心一些,但是事实上他没有过固定的工作。一个初中毕业生,没有任何手艺,找份好工作是比登天还难的。为了赚点钱,弟弟先帮人洗车,后又装货卸货,他还当过保安……在农村,现在只靠种地是根本不可能有温饱日子过的。我不能让弟弟和爸爸一样,农忙时守着一亩三分地,农闲时四处干苦力。我想只要他有一技之长在手,就能够找到固定的工作,安安静静平平安安的过过日子了。

寒假过年的时候,老爸向我亮了底牌,他说:你必须考研。这对我的设想来说是最致命的一击。对于爸爸,我不敢有半句违逆的话——他为我受了太多的苦,我只能顺从他。唉,人怎么会鬼迷心窍的让我考研呢?

寒假在家的一个多月,和之前的假期一样,我做了很多的农活,这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但是一垮进学校的大门,肃杀之气就一下子向我倾压下来。我直被家人为我受的苦和爷爷临终时的嘱托“好好学”支撑着。我安慰自己:考研就考研吧,应该能够考上公费的。

就在今天晚上,我看到曾经做过我好朋友的那个舍友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熄灯之后,我脑子里面老是浮现她的身影。半夜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看着她空荡荡的床,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于是我穿好衣服离开了宿舍——宿舍里有电话,但是我不敢用,我怕吵醒另外两个睡觉的舍友。

看楼的阿姨很友好的帮开了楼门,并嘱托为小心——我本来是怀着胆战心惊的心情叫醒她的,见到她对我如此的耐心和友好,我感到受宠若惊。

我一路小跑到公用电话亭,急急忙忙的插卡拨通了她的手机。她好像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说自己很好。听她这么说,我的探询瞬间消失了。挂上电话,看着朦胧的灯光,我决心在外面过一夜。过去我曾经无数次的空想过一个人在半夜里流浪——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向往。再者,如果回宿舍肯定会打搅那位和蔼可亲的阿姨,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再次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呢?

现在快到夏天了,外面并不冷而且夜色又是那么宁静,宁静的美丽动人。

我顺着路慢慢的走着,心里感到无比的清新。正当我释怀的长呼一口气时,所有的路灯全都熄灭了。我睁大双眼却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我惊讶的张大嘴巴,四处寻找亮光。但是除了远不可及的天空中有零星的点光之外,我一无所获。我眨了很多次眼终于习惯了黑暗;我小心翼翼的走到一棵路灯杆下,背靠上去,闭上了眼——我祈祷着路灯再次亮起来。

陷入黑暗中,我心中的阴影也开始扩张。我清晰的看到爸爸因为我没有考上研究生而痛苦绝望的表情,我看到弟弟单薄的身影被肩负的货包压倒,我还看到自己被所有的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围在中间指责谩骂……我好怕好怕,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即使考上了研究生又怎么样呢?我能做什么工作呢?有哪个公司会用我呢?我的上机操作几乎是全班全校中最烂的。——我看不到自己有一丝的希望,我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可是我无能为力。我让他们受了那么多的苦,到头来却不能给他们一点一滴的回报……想着,想着,我想到了自杀。

那一刻“自杀”两个字一进入我的脑海就成了我的主宰。我睁开眼向校外的公路走去;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它们没有给我带来光明,反而把我走向死亡的路照彻的通明。

我之所以会去公路自杀,是因为我很早就设计好了自己自杀的方法:到公路上让车撞死,制造一起看似无意的车祸。这样,我自己得到了解脱,家人也可以得到一笔钱。有了笔钱,家人的生活可以得到改善,弟弟也就可以去学一门手艺,找到固定的工作好好生活。而且为了掩盖自己自杀的事实,让所有人都认为是意外,我并没有写遗嘱这多余的东西。

我想,我能够为家人做的不过是这些罢了。既然自杀能够轻而易举的做到,那么我何苦还要痛苦的、不知所措的活着呢?怀着这样的想法,我选择了自杀;可是没想到遇上死神,所以我请他成全我,让我如愿以偿的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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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雨说:当她对死神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当她眼含泪水用乞求的目光看向死神,发现死神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满脸嘲弄的年轻人了,他变成了一个泪流满面的老人——肖雨看着眼前的老人目瞪口呆:那老人的样子分明就是自己的爷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