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8：肖雨看到的世界

如果人在出世之前能够自主的选择自己降生的家庭，那么我想没有谁会选择和我一样的身世：贫穷、艰辛，而且接二连三的遭遇不幸。因为我的无知和懦弱，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要逃离我的家，逃离我生活的空间和一切认识我的人，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大学三年的生活压抑的我喘不过气。可是家毕竟是家，无论她变成多么落魄糟糕的光景，我的内心深处都深深的关切着她；也深深的关切着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和爷爷。就是那陈旧的石墙和低矮的房屋，我也难以割舍。我的每一次心跳，都因为她们而强力、而有意义，我的每一次呼吸也会因为想到她们而兴奋的局促不安。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风筝，家是放飞我的长线，没有足够结实和足够长度的线，风筝是不可能如愿以偿的畅游天空的。

也许是因为我们一家人的团结友爱打动了天地，它赐给了我一副好头脑——当然，这里的好只限于学校的成绩。——从上学那一天起，我就显示出了过人的学习天份。尽管我不是一个乐于学习的人，而且也从来没有人刻意的逼迫我学习，但是我各门功课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我的好成绩和接连不断的奖状，并没有给爸爸妈妈带去多大的兴奋，也没有让我体验到什么喜悦和骄傲。在我生长和居住的闭塞的山村里，一个家庭和一个家族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男孩的身上，也就因为这，我并没有因为好成绩而得到任何特殊的宠爱和优待。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一样，我的童年生活中做家务永远是第一位的。

爸爸亲口对我说过：“小雨，老师布置的作业你可以不做，但是家务和农活必须做好。”——我对这句看似无理取闹的警告（或者说是“忠告”更贴切）没有一丝的反感，我对学习的兴趣和热情并不比做农活和家务多。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在哪里；也许爸爸妈妈的期望就是我的兴趣，我所有的热情和力量都完完全全的源于对家人的责任和爱。

爸爸在我刚刚上初一的时候，明确的告诉我说：你最多只能上完初中。我痛快的应允了而且是怀着喜悦的心情应允的。但是我感觉的出来，爸爸的举手投足间显现出了对我的亏欠。我想这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相信我对学习有很深的感情和美好的期望。但是事实上，在我心里，学习只是上课听老师说，课后完成老说布置的作业这两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罢了；那时的我对什么是知识，知识有什么用，都一无所知。学习有什么特别吗？就像八月十五吃月饼一样，学习是一种固定时间的习惯——我这样认为。

爸爸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我和弟弟有钱交学费，长年累月的在外打工。在我的记忆里，他只在农忙和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也就是说，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间，一年内不过两个多月。爸爸是个典型的老式农民，没有任何的手艺，靠出卖一身的体力赚点钱。因为干的是体力活，而且一年十二个月没有休息的日子，他的身体早已超负荷了。他四十岁的时候，看上去有五十了。好在爸爸的意志战胜了人的惰性和他自己的病体。爸爸受的累，我们一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减轻爸爸的负担，让家人摆脱艰辛过上富裕的生活，渐渐的成了我最大的心愿。

初三中考前不久，我的心情格外畅快，因为我拿到了初中毕业证。这就意味着我将要外出打工了。初中毕业就去打工，在我们那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可是我的愿望并没有实现。——那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出其不意的对我说：

“小雨，你，你参加中考吧。”那一刻我异常的吃惊，端在手里的碗差点儿掉到了地上。

“为什么？”我迷惑不解的问爸爸。

爸爸没有回答我，只是把眼睛转向了我旁边的弟弟——弟弟慌忙的把饭碗送到嘴上，遮住了脸。

“爸，我……”

“好好考吧。”爸爸坚决的打断了我，不容置疑的说，“考上了，我就供你上。——你考到哪，我就供你上到哪。”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心里想要拒绝，但是我的大脑告诉我：不能拒绝。因为他是我爸爸，我成了爸爸新的希望——爸爸的希望就我们一家人的希望。

那时弟弟读五年级，他的成绩很不理想，而且有厌学倾向。弟弟因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年龄又最小，所以很受宠爱。不管农活多么繁忙，爸爸妈妈都没有强迫着让他动手。但是他时常自己找些力所能及的活干。空闲的时候，他会向我请教一些学习上的难题。我虽然蛮有能力帮助他——不仅是解答他问我的问题，而且还可以做他的“家庭教师”，但是我从来没有心甘情愿的帮助过他。

在我看来那些问题简直不能再简单了，而弟弟却不知道如何作答。就是在我讲解之后，他仍旧迷迷糊糊，不得要领。因此，我经常对他大发雷霆。那时的我无知的可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弟弟如此的没有耐心，我在学校里给同学讲解上三五遍都还是和颜悦色；而一旦给弟弟讲解，我就变的无可救药的暴躁。我任由自己的火气，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的站在弟弟的角度上思考过。

唉，现在回想起来，弟弟的厌学情绪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的责怪一定深深打击了在学习上的自信和热情。作为姐姐，我对他的不满和大发雷霆无意于取笑。我的取笑，再加上爸爸苦口婆心的逼迫，一方面让他对爸爸妈妈产生愧疚，另一方面则让他的厌学情绪应运而生。

即使是我们喜欢做的事情，在被别人逼迫着做的时候，或者有人取笑他做的不好的时候，他的心情也会很不痛快；有些人甚至会因此讨厌做这件事。而我幼小的弟弟遭受着这双重压迫，怎么还能专心致志的学习呢？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我毁了弟弟的前程。每每想到这些，我的罪恶感与日俱增。

中考的成绩很快下来了，我是全县的五十七名。我只所以记得这个名次，因为那年爷爷刚刚五十七岁。也许正是这个重叠的数字造成了一个灾难。正当我们一家人围着县一中寄来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兴奋的合不笼嘴的时候，爷爷病倒了——是脑血栓。

我从来没有见过奶奶，自小就是爷爷陪伴着我长大，我对爷爷有很深很深的感情。爷爷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和妈妈一同下地干活；虽然岁月在他的额头和脸上刻写下了苍老的印记，但是爷爷从来没有表现出懒惰，他还跟妈妈抢活干；爷爷也从来不要我们照料，倒是人无微不至的照料着我和弟弟。

为了给爷爷治病，爸爸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那是爸爸妈妈为让我上大学而积攒的，但是还是不够，爸爸只好向邻居借了三千多元的外债。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我义无反顾的把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撕兰了扔到了锅底下。

我的举动惹怒了爸爸，他狠狠的打了我一个耳光。那一刹那我即恨又伤心，我的眼泪款款而下。当我愤怒的看向爸爸的时候，我所有的恨立刻就化为乌有——爸爸，爸爸他流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流泪。看着爸爸悔恨又伤心的表情，愧疚瞬间侵吞了我的整个心胸。

“爸，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顾痛快的大哭了起来。

“是我无能。”爸爸大吼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一边的弟弟也大哭了起来，我想他是吓坏了，我走上前轻轻的安慰他，但是自己也无法止住哭。好在妈妈在医院看护爷爷，否则我真不知道她会怎样——她为了我们一家人承担了太多太多了。

那天夜里，爸爸很晚才回家，我和弟弟一直坐在黑暗中等他回来。爸爸点好灯，先让弟弟去睡觉，然后对我说：“小雨，爸爸对不起你，我答应过供你上大学的，但是现在……

“爸，”我忍不住又要流泪，“爸，我不想上大学，我已经长大了，吃了这么多年的白饭，也该为我们这个家出力了。”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有埋怨过爸爸，因为我相信他是爱我的，我非常理解他的难处。

原来以为我的学校生活就此结束了。我已经为外出打工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是我的心愿再次落空，尽管我邻居家的姐姐答应带我去她打工的服装厂。——我初中时的班主任（他一直对我很器重很照顾），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的“不幸”，火急火了的跑到了我家，苦口婆心的力劝爸爸让我上高中。他还打包票说我一定能够考上名牌大学。爸爸显然是动心了，但是学费实在无力解决，因此他只好支支吾吾的不知所云。班主任对我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显然明白爸爸的意思。他说我上高中的学费他去想办法。

我的班主任已经教了十五年的书，对学校政策的了解比爸爸不知多出多少倍。他去了一中，把我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学校。一中同意免去我高一的学费和住宿费；至于高二和高三的，他们说要看我的成绩而定。

“如果成绩优异，费用就免。”他们这么说。

这句话让我明白了：成绩就是金钱。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了成绩的重要。——后来，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班主任才告诉我，当初为了让我上高中，他和学校签订了一份合同，主旨内容是：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那么所有的学费和住宿费都要补交。我那好心的班主任怕我的压力太大，隐瞒了合同。

就这样，我在一大群人的期望中走进了高中的校门。当我和刚刚从医院回来不久的爷爷告别时，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的老人竟然坐了起来。这把我们全家都吓了一跳。他用模糊的声音说：“小雨，好，好读书，爷，爷爷有力气，赚钱，供你。”

我永远都忘不了这句话，就像我永远都忘不了爷爷。爷爷能够再次下地走路，能够让自己的声音被别人理解绝对是奇迹。可以说，爷爷一半的身体已经死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从坑上走到田野。

自从上高中以来，学习和成绩再也不是无所谓了，他们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尤其当我想到妈妈在农田中面朝黄土背朝天，想到爸爸在建筑工地里汗流浃背的推着捉装满泥土或砖块的小车，想到偏瘫的爷爷拿着马扎在田野中放羊，我的全部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对家人的爱和责任，促使着我全心全意的学习。高中三年，我的生活非常单调和平淡，我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教室和宿舍里度过，我的手除了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外，几乎没有离开过书和笔。因为天分和自己的努力，我的成绩无可挑剔，所有的老师都关心我，照顾我，所有的同学都羡慕我、称赞我。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最充实最快乐的人了。特别是我和同学之间的友爱互助，是我大学以来最渴望拥有，但又不能得到的。

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久违的高考如约而至。我怀着激动但又有些紧张的心情参加了高考。我对考试从来没有任何的畏惧，高考前我信心十足，刚刚进入考场到发试卷的那十五分钟，情绪难免有些慌乱，可是一拿到试卷，我就忘掉了所有的一切，我的眼睛里只有试题，我的大脑和心里也只剩下做题这一件事了。

我发挥的不错，成绩超出重点线七十多分。就这样，我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大学的通行证。但是要进入大学的校门仅仅有一张录取通知书是远远不够的。

大学是什么？有人说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还用什么象牙塔来比喻；但在我看来，大学是黑暗，是空虚，是虚荣的垃圾堆。也许我的这个比喻过火了，但是我所就读的大学，我所认知的大学，绝对不是人们传诵的那么美好。对于家境贫寒的我来说，读大学就像是乞丐进了五星级饭店——进的去，消受不起。

我从一个热情执著自信的女孩变成现在这样忧郁自卑，乃至恐惧的想要自杀，都是因为大学的环境。也许我读大学本身就是错误的，现在的世界是金钱至上的时代，穷人创造出了绝大多数财富，但是却无力享用。我不知道世界的公平在哪里。